潮新闻客户端 邹博雯
每次临近过年的时候，父亲都会提前很久开始抢春运回家的火车票。
从小父母就带着我到外地做生意了，只有过年那几天才回一次老家，所以父亲很重视，也很有仪式感，总是要把春节过得热热闹闹的，一刻也不敢耽误。提前蹲点掐好时间才抢到了回江西的火车票，是十三个小时的卧铺。
离家的路有很多条，但是回家的路只有这一趟直达列车。
从青岛发往深圳，途径许多务工大省，这么多年来，我们不止一次地乘坐这趟列车，几点发车，几点到达，途径哪几个站点，父亲对这些已经了如指掌了。
以前还没有电子票，检票时必须拿着纸质车票递给检票员看，他再用剪刀在上面轻轻一剪，留下一道不起眼的小口子，才意味着检票成功。
当天父亲抢到了票，一下班他就跨上自行车，奔向附近的火车站窗口，取出那几张薄薄的纸质票，他眯着眼睛仔细核对车票的每一处信息，生怕出现丝毫差错。确认无误后，才把车票塞入钱包的夹缝之中，再合上钱包，稳稳地放进裤子口袋。
“爸爸，我们今年什么时候时候回家啊”。
临近寒假，我总是会追问他这个问题。他听到总是笑而不语，缓缓伸手从钱包里把全家的车票拿出来，一张一张在我面前展开。我迫不及待地先去寻找日期，然后才仔细端详车票上的其他信息，一个具体的日期映入眼帘后，我便兴奋地跑去翻看日历，以后的每一天都要倒计时，细数还有多少天可以回老家过年。
为了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在老家尽情玩耍，我早早地就把整个寒假的作业全部写完。提前买新衣服，去超市买火车上吃的零食，十几个小时的卧铺，赶车的人们都会带上些吃的，哪怕每次买一堆零食都吃不完，父亲还是会给我们买，装满整整一包。
出发去火车站，父亲总是提着最大最重的行李箱，母亲上班背的包里装的不再是账本，钱包，而是水杯、卫生纸、全家的洗漱用品等。“来，这个零食包的任务就交给你了！”我力气小，大人只会把轻松的行李让我拿，我很喜欢这个任务，因为里面的零食都是我爱吃的，这是我当时拥有的独属于自己的最大的财产，大人们忙着准备大人的年货，而这是我为自己精心置办的“年货”。
赶春运的火车其实是个紧张又刺激的过程。父母会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，我们最后再仔细审视一遍这个房子，确认没有遗漏什么重要的东西。出门前，还要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火车票、身份证是否已经拿好，然后才提着大包小包准备出发。早早赶到了火车站后，车站里人山人海，嘈杂声此起彼伏，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息，仿佛整个城市的人流都汇聚到了这里。父亲一手扶着行李，一手拿着火车票，对着上面的车站信息张望着寻找检票口。确认好后，又把车票小心地塞入口袋。
检票前半小时，就有不少人蓄势待发，提前站在检票口前排起长长的队，大多是无座的人想要提前占个好位置，安置好行李。
那时候的卧铺车厢总在记忆里摇晃。母亲为新年烫的新发型在灯光下展现出漂亮的弧度，父亲刚泡好的泡面的蒸汽氤氲在玻璃窗上，我趴在狭窄的铺位上，看窗外掠过成串的灯火，幻想住在这条线路旁边的人们会过着怎样的生活。行李架上挤满蛇皮袋和行李箱，每一个返乡的人脸颊被冻得通红，眼神却热情地发烫。耳朵里时不时传来几句家常，小孩的欢笑吵闹，列车员的提醒......
车厢很挤，大家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，但我总觉得大家应该都是一家人吧，因为现在我们都是要回家啊！列车运行的前方一定有我们每一个人的家。
记忆的春节最大的事情一是长途的路程，二就是在鞭炮声和人声鼎沸中的年夜饭。亲戚朋友都从外地赶来，寒暄中总是会问到，“什么时候来的”，“什么时候回去”，渐渐地大家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，回去的时间来越早。
“今年打算是么时候返程啊？”在老家的奶奶问父亲。
“初六就走。”
“初六啊，这么早，不考虑多住几天啊。”
“票已经买好了。”
“行吧......那你们走的时候我在门口放爆竹为你们送行。”
过完年，父亲总是会默默把这些火车票收集起来，放入铁盒子中，一年又一年。母亲打扫卫生时发现了这些躺在盒子里的火车票，觉得好奇，问我：“这是以前的车票吧，没用了吧，没用了我就丢掉了。”
话音刚落，父亲就从房间走出来，伸着脖子看向我们这边。对于“没用”、“丢掉”这样的字眼，他总是特别敏感，像是触动了什么弦，听到了就赶紧出来看我们又要丢掉什么东西。
“别丢，丢掉干什么，留着，留着。”父亲赶忙阻止，他也不多解释，因为他也说不出留着这些火车票究竟有什么用，只是觉得这些过去的东西是有价值的，有意义的，要留着。
母亲笑着说，哪怕之后搬过一次家，这些车票和之前的很多东西也被父亲好好保存着，她打趣地指着家中的柜子说：“这些东西都是你爸爸亲自搬的，他呀用胶带把它们黏在抽屉里面固定，一口气直接搬过来的。”父亲对这些旧物的珍视，仿佛它们是他与过去岁月的唯一纽带。
一次，我正在整理之前拍立得的照片，准备放入新买的小相册。父亲走过来看到了，拿起照片和相册端详了一会，突然说道：“你这个东西挺好，正好可以把火车票也一张一张放进去。”说罢，他转身翻出了几张车票，将照片和车票叠在一起对比着大小，照片中的欢声笑语和过去列车轮轨的节奏声渐渐重合，他也满意地笑了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。
上了大学后，临近寒假，父亲依旧会在电话里提醒我早点买回家的票。我站在杭州东站的玻璃穹顶下，看着电子屏上跳动的红色列车号，忽然想念起绿皮车颠簸的节奏，自以为早已经习惯大城市地铁的拥挤，但还是忘不了春运列车的轰隆声。高铁时代轰然碾碎了所有慢的可能，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向后奔去，邻座乘客的耳机线蜿蜒成沉默的河。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，爸爸不再搜集火车票。我看着手机里刚生成的电子车票，想起从前父亲总要小心地把纸质票根夹进相册塑封层，仿佛那是张通往故乡的符咒。如今，那些红色的蓝色的车票、剪票的剪刀声、车厢里的喧嚣……都已化作记忆中的片段，只留下父亲对家的深情与牵挂。
“什么时候到家啊？你把车票的截图发给我，我提前去车站接你。”
父亲在电话里说，语气中带着熟悉的关切和温柔。我微微一笑，心中涌起一股暖流。
无论时代如何变迁，那些关于回家的记忆，永远不会褪色。
（图片来自视觉中国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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