允馨
“妮,你出嫁时我想给你许个冰箱。”父亲突然怯生生却又带着自豪地冒出了一句话,几乎惊掉了我的下巴。
这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情,直到现在一直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之中。当时,冰箱是件价值不菲的奢侈品,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父亲去县城的次数屈指可数,居然说要给我买个冰箱,还说:“不贵,两千五六……”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把几千块钱说得这么轻描淡写。他说,等矿上发了钱就买。
然而,直到我结婚那天,矿上的钱却一直不见踪影。邻居们调侃爸妈,闺女结婚许个啥。父亲涨红着脸略显底气不足,憨厚地咧着嘴笑笑,说给我妮许了一个冰箱的钱,让她有房子了自己去买。紧接着,父亲还煞有介事地给亲朋好友讲,冰箱会制冷,放东西不会坏,那语气好像见过冰箱似的,吸引了不少羡慕的目光。
我婚后的日子紧紧巴巴,颠沛流离,东挤西挪,带着孩子搬了七次家。直到2007年,我才有了自己的房子。搬家那天,父亲开心得不得了,他从这个屋子转到那个屋子,把花池边的方砖捯饬得整整齐齐。临走时他把我拽到一边,从怀里慢慢摸出一叠钞票,是五百块钱:“妮,赶紧买个冰箱吧。”我有些吃惊:“这钱你攒了多久,我可不要你的血汗钱!矿上钱领了?”父亲的手停在了半空,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父亲曾经身揣绝活手艺——捏瓮,时称“把总”。母亲勤劳聪慧,织布裁衣耕地耙犁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。父母就是靠着两双勤劳的手养活我们姊妹五个,从暂住亲戚家的一个黑窑洞到拥有打了三个窑洞的大院落。主窑还贴上了蓝蓝的砖,家里值钱的东西也是逐年增添。我们五个先后骑上了村里第一辆自行车,用上了村里第一台新乐牌洗衣机,看上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……那段时间,村里人都挤在我家的院子里看《霍元甲》,父亲别提有多高兴,他成了整晚不停地跑到窑顶上给大家转天线的那个人。
后来,这样的家庭优越感被迅速淹没,瓮窑逐渐没有了市场,停产了。中年的父亲一直耘田耕地,没有出去过,唯一的一次打工,就是在村里煤矿筹建时看了好久的工地。我家在沟底,煤矿在村上另一个沟底,相距甚远。父亲不是矿上的职工,是被人叫去看工地的,他憨厚能干,不但看好工地,还额外帮矿上做了好多活儿。这个小煤矿让一些有头脑的人发了大财,可这份打工的血汗钱,直到父亲去世都没有拿回来。
再后来,父亲病了,身上挂着引流袋。他也不闲着,依然和母亲做着农活儿。有一次,我买了一堆吃的带回去,和他们拉家常说:“爸您想吃啥尽管说,工资现在又涨了,债也还完了。”父亲嗫嚅道:“你们回来次数多了,这一大堆好吃的,吃不完就坏了……”他欲言又止,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,说:“爸,给您买个冰箱吧。”母亲在一旁说:“花那个钱干啥,别给娃添麻烦,村里窑洞凉快得很,买个冰箱用处不大,别听你爸的!”父亲也就憨厚地笑笑,冰箱的事就这样搁置了下来。
2011年的冬季,父亲出现了一次大吐血,我们带他去了西安住院,这是一生劳苦的他第一次远行。回来后,他胃口反常得好,大鱼大肉什么都可以吃得下。他常念叨:“咱们窑洞凉快,你们有钱了一定要买个冰箱,不要吃坏的东西。”我下定决心,不管用得上用不上,一定给爸妈买个冰箱。不料刚出正月,父亲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,飘着雪花的一个凌晨,他永远离开了我们……
岁月沧桑,其实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冰箱有这么大的情结。直到母亲告诉我:“那时村里能考上端铁饭碗的没几个,你爸说你是有出息的孩子,给咱家争了光,合计着你结婚时好好操持一下。那天他专门去村里问了在城里做生意的村长的二弟,人家说,现在流行冰箱了。”
时至今日,家里冰箱的制冷技术代代更新,从两开门到三开门,已经换了好几个。每当我打开冰箱时,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。那个没有买成的冰箱,则成了我心头永远的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