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月12日。光芒四射的一天。大海平静,几乎无风。大气层完全是透明的。地平线清晰,风平浪静。早上7点半,能看到克里特岛的石崖了,它陡峭地矗立在海中。晚上,美妙的落日 —— 海风吹起了狭长的云,云闪着美丽的光,把落日映衬成了紫红色。随后,在柔风中,极其显眼的银河,天上星光熠熠。
1922年10月8日,爱因斯坦乘坐北野丸号蒸汽船从马赛启航。爱因斯坦此次出行主要出于以下几个原因:一是日本改造社的盛情邀请,二是爱因斯坦本人对亚洲的向往,三是暂时离开德国的迫切心情。启程后,爱因斯坦平静地在日记中记录着所见所感。直至抵达日本前,他都应该没有想象到,平静甚至偶尔寂寥的航海之旅后,将迎来一场盛大的喧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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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种盛况:爱因斯坦与日本
“散会时,一群师范学院的女学生在外面问候我。暮色中,甜美而热烈的女学生簇拥过来。对一个凡人来说,这样的爱与宠溺实在太多了。到家时累死了。”
这是爱因斯坦在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(现御茶水女子大学)参加教育者联合会主办的欢迎会后的一段场景。根据杉元贤治的补充,当时的情形是:当爱因斯坦从会场出来,向汽车走去时,女学生们一齐涌上来。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团团围住爱因斯坦,争着跟他握手:“还有我,还有我!”爱因斯坦好不容易坐上车,女学生在外面拍着窗,尖叫着:“爱因斯坦!”“不要走!”
神户港、东京站、大阪站、各大学,没有一处不人满为患,群情沸腾。学者、教育者、大学生、中学生,无论是否懂得相对论,都把爱因斯坦当作明星般追捧,献上最热烈的欢呼。爱因斯坦日记中的描述是比较含蓄和简短的,没有过多表达这种被人追捧的待遇。我们可以从同行的改造社职员稻垣守克的记述中,体会更为生动的画面。
“在东京站差点要被挤扁了。夫人近视,所以有些恐慌。被挤进电梯,又被冲进东京酒店某个房间的时候,博士的领带和夫人的衣服都歪歪扭扭的了。”
“在狂热的学生的簇拥下,博士钻进汽车里。汽车开动,狂热的学生们依然压在车的左右两侧要跟博士夫妇握手。结果夫人黑色丝绸的手套破了四个洞。我没办法靠近博士的车子,于是坐了另一辆车跟在博士后面。”
“我这边如同地狱。一旦倒下就会被踩烂。我拼命杀出一条生路。衣服上的扣子掉了一颗。”
不知道爱因斯坦多大程度上预料到自己的这种明星效应。从反对声甚嚣尘上的柏林出来,投身至山呼“万岁”的人潮中,这种反差是巨大的。对于爱因斯坦的反应,稻垣这样写道:
花束、花环、万岁、重要人士、人群。……博士的脸在闪耀。……“我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。去美国的时候动静也很大,但完全没有这么真诚。这一定是因为日本人尊崇科学吧。啊,真开心,从心底高兴。我思考相对论的时候,想都没有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情形。太不可思议了。”博士如此喜悦,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全世界有多么尊敬他、珍视他。
这种疯狂“追星”的场景,很难不说是当时日本社会的一个缩影。爱因斯坦和相对论在不仅在日本科学界、政治界等引发了讨论,在一般大众间似乎也成为话题。当时流传有奇怪的《爱因斯坦相对性歌谣》:
喝酒时面红,结账时面青,哎呀呀都是相对的。
学者也会喜欢上谁,喜欢上谁是人之常情,哎呀呀都是相对的。
理智的心和情感的心,融在一起是恋心,哎呀呀都是相对的。
闵可夫斯基是四维世界的,我的心是你的,哎呀呀都是相对的。
歌谣里甚至把爱因斯坦与“愛したいん”(想爱)谐音。科学家及其理论变成了调情的话语,令人哭笑不得,也说明其影响之广泛。
对“爱因斯坦热”,妹尾太郎认为:“无非是一知半解的凑热闹……不过是狂热的国民性的一种表现。”确实,对普通人甚至大多数学者而言,理解相对论是不太可能的,因而爱因斯坦的影响可能仅限于其个人魅力留下的印象。然而另一方面,安倍能成也提出:“就眼下而言,很难考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能给日本的文明带来多少直接影响。不过,一个学者能受到如此欢迎,其巧妙策划的通俗演讲能聚集如此之多的听众,也便足以知晓日本人之志趣所向。”
图1 爱因斯坦日记手稿
爱因斯坦访日,在日本知识分子间的引发的反响并不一致,有肯定的(爱因斯坦的人情味、高尚人格方面),也有消极的(出于对媒体炒作的反感等)。总而言之,爱因斯坦访日作为一个社会文化事件,除了热闹之外,也是寓意深刻的。可以从科学发展水平和大众普及程度去解读,也可以从传播学的角度去解读。
在活动发起、舆论造势方面,改造社为首的新闻出版机构的运作功不可没。创建于1919年的《改造》杂志通过聚焦社会主义、工人运动而获得大量关注。社长山本实彦并不满足于杂志和图书出版,他邀请罗素、爱因斯坦等世界名人访日,进一步获得巨大的社会影响力。顺便一提,1921年7月罗素访日之际,神户百余名工会代表扛着几十面大旗来到码头迎接,船上的罗素见状起身。工人们山呼万岁,罗素挥帽致意。这又是另一种盛况。
而在相对论研究和科学普及方面的铺垫工作,则要归功于兢兢业业的石原纯。石原纯是物理学家,日本研究相对论第一人,发表过多篇相对论论文。因婚外情而失去了大学教职后,石原纯致力于科学的传播和普及。爱因斯坦访日时,石原纯担任讲座翻译。恰巧在此前后,石原纯翻译了《爱因斯坦全集》(四卷本,1922-1924年由改造社出版),这在世界上是首次。爱因斯坦作序道:“感谢为我翻译的、我尊敬的朋友和同事石原。他的名字意味着可靠的翻译……这是我第一个科学文集出版物。用日语出版给了我一个新的证据,那就是证明了这个国家科学生命的力量和兴趣。”
日本科学史家广重彻评论:“一位抽象科学的巨匠到访日本,如此受到大众欢迎,令人们感铭深切,这或许是首例,也不会再有。日本的科学如今可与欧美比肩,基础科学被缠绕进经济、军事的脉络,恐怕再也不可能像曾经那样,因其纯粹性而使人享受其高尚的文化价值。1922年爱因斯坦访日,在这种意义上也是空前绝后的事件。”
图2 爱因斯坦和爱尔莎夫妇、山本实彦和山本美(Yoshi Yamamoto)夫妇、稻垣守克(Morikatsu Inagaki)与托尼•稻垣(Tony Inagaki)夫妇、石原纯与其他人,可能拍摄于东京,1922 年11 月22 日(图片经杉元贤治财产管理人与讲谈社有限公司许可使用,并承蒙阿耳伯特•爱因斯坦档案馆惠允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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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种错过:爱因斯坦与中国
一路上都是中国男人、女人和小孩,他们呻吟着背着砖往上走。地球上最可怜的人民,受到残酷的压迫与虐待,比牲口的待遇还差,他们的回报是谦虚、温顺与节俭。
不可否认,在爱因斯坦对中国、尤其是底层人民的记录中,有许多“扎心”的表达。无论在香港还是上海,他看到并记录下了“无精打采”“迟钝麻木”“像马一样工作的无主见”的民众。
首先需要明确的是,本次旅途中,爱因斯坦与中国发生的交集是非常有限的,其时空坐标如下:1922年11月9日到达香港,11月10日离开香港;11月13日到达上海,11月14日离开上海;1922年12月31日到达上海,1923年1月2日离开上海;1月5日到达香港,1月6日离开香港。
1922年的中国,革命运动风起云涌。爱因斯坦所见到底层人民所受的压迫的情景,正是有识之士要改变的。然而在短暂的停留里,爱因斯坦无法进一步深入中国社会。他不曾了解中国正在发生的变革,也没有机会与相关人士交谈。不过,摒去措辞不论,爱因斯坦所记录的底层人民的状态,也算是他在有限的见闻中,从中国矛盾丛生的现状里捕捉到的一些端倪。
其次,在爱因斯坦对他者的态度中时常存在一种矛盾性。他不鄙夷乞丐,不忍坐人力车,对有钱人语带讥讽;但时而也会显示出作为欧洲人的优越感。他对日本人的评价也是矛盾的。起先抱有一些刻板印象,但随着交流的深入,对日本科学、文化、艺术了解的增加,他对日本的观点也发生了明显的改变,看法也愈加人性化。只可惜这样的交流没能发生在爱因斯坦与中国之间。
稻垣守克的一处记录或许值得注意:
博士观察着中国人被外国人欺凌的情景,说:“再有五十年的时间,中国人一定会把外国人赶出去的。”
日本当时无疑也是欺凌中国的外国之一,作为日本人的稻垣写下这些文字,既是矛盾的,也是可信的。同时,泽夫•罗森克兰茨在《爱因斯坦旅行日记:远东,巴勒斯坦,西班牙》中文版序中也提到,爱因斯坦在到访中国多年后,仍然非常关注这个国家,本书附录3三便是一份佐证。
爱因斯坦与中国的交集实在太有限,因而他对中国的印象,与两年前访华的罗素截然不同,这也毫不奇怪。反过来讲,也很少有同时代的中国学者写下对爱因斯坦的印象。不能不说是一种双方的遗憾。
图3 爱因斯坦和爱尔莎出席在上海著名画家、企业家王一亭住所举行的晚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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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他信息
爱因斯坦的这部旅行日记,其实已包含在由湖南科技出版社出版的《爱因斯坦全集》第十三卷中,由于此类大部头特有的 “劝退”效应,可能很少有读者知道。本次由同社出版的泽夫•罗森克兰茨编著的《爱因斯坦旅行日记:远东,巴勒斯坦,西班牙》中文版,具有质朴而精致的装帧、灵巧的开本,更能传递日记所具有的便携性和私人独享的趣味,适合在任何一段旅途中随手翻看。
除了日本、中国,爱因斯坦此次还途经新加坡、科伦坡、巴勒斯坦、马德里等地,饱览了异域风情。日记中有许多沿途风景的描写,以及独处思考的记录,意境深远,令人回味。电报似的短文也饶有趣味和节奏感,读之不腻。
由于日记本身是片段式的,信息不全,泽夫•罗森克兰茨为它添加了大量注释。中文版根据已有的德、英、日版,以及日本相关研究和其他报纸、杂志等参考资料,不仅对全书进行了忠实翻译,也对部分存疑处提出了适当意见。泽夫•罗森克兰茨编写的历史导读,陈述了历史背景,也为剖析爱因斯坦身上的矛盾性提供了社会学、人类学视角,十分重要。与中文并排的原日记扫描件可为读者提供欣赏爱博士笔迹的乐趣,有德语功底者也可尝试直接阅读原手稿。补充的通信、随笔、演讲稿等文件,为了解此次出访的来龙去脉、人际网络、活动应酬,以及理解爱因斯坦的国际主义、人道主义主张提供了更多信息。书末附录二和三两份文件为中文版独有,作为中国读者翻到此页时或许会瞬间“泪目”。此版译者苦心尽显其中,此处不宜再过多“剧透”。
日记记录了爱因斯坦对旅途中人事物的观察评价;但当这部日记拥有了读者时,爱因斯坦本人也不可避免成为被观察评价的对象。爱因斯坦本人从未想出版这本日记。读者或因为爱他、尊敬他而珍藏这部日记;或因为对名人好奇而拿起这部日记。无论如何,面对这样真实袒露心迹的文本,我们应该小心翼翼地对待。
参考文献:
1.泽夫•罗森克兰茨.爱因斯坦旅行日记:远东,巴勒斯坦,西班牙.方在庆 主译.长沙: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,2022.
2.金子务.アインシュタインショック.東京:岩波書店,2005.
3.アインシュタイン,杉元贤治.アインシュタイン 日本で相対論を語る.東京:講談社,2001.
4.石原纯,岡本一平.アインシュタイン講演録.東京:ディスカブァー・トゥエンティワン, 2022.
5.安孙子成也.爱因斯坦的京都演讲和相对论在日本的反响.科学对社会的影响,2005(4):12-15.
6.稲垣守克.アインシュタイン博士にお伴して.女性改造,1923(1):176-187.
一审:周洋
二审:李蓓